6、第 6 章

大概是寒室太冷,程阙前半宿睡得并不安生。梦魇缠身,一直在半梦半醒间徘徊。

他梦见他刚入门派那年的大比。

当时江湖中没有这些暗地中搞人的把戏,三年一次的大比便成了每个门派新弟子都无比期待的事情,既可以结识友人,还能出行当作游玩。

鉴于有参加意愿的弟子太多,主持门派便给每个门派设立了限制名额。以至于当年程阙虽然是入门派的新弟子,却由于功力太浅被师兄弟比了下去,无缘门派大比。

当时七门有两位十分抢眼的人物,一位是他的师兄徐瑾,为人光明磊落,又潜心练剑,喜欢帮后辈答疑解惑,深受大家的追捧。

另一位则是他的师弟季晟,为人刁钻刻薄,还有些恃强凌弱,却也私下结了一小波党派,整天在一起,关系极好。

他前生拥有唯一的一把剑,便是他的师兄徐瑾请满城最好的器匠为其打造的。

前世由于他经脉生来狭窄,并没有足够的内力去驱动剑法,序沂便一直没允许他佩剑。但他看见师兄弟腰间的漂亮剑穗却羡慕至极,做梦都想自己要一把。

徐瑾知道他心中所想,便请器匠为程阙量身定制了一把剑。剑身通体泛着好看的银色,轻盈而不笨重,即使没有雄厚的功力也可以驱动,与程阙极为相配。

大比之前,徐瑾奉霁寒真人之命下山行事,临走前却在山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日下着微雨,程阙没带雨具站在门外。雨水将他的发丝与脖颈浸得透亮,但配上那副极其俊秀的面容,却丝毫并不显得狼狈滑稽。

程阙当时身高本就偏矮,而怀中恰好抱着那把徐瑾送他的长剑,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徐瑾心意微动,迈步过去在对方面前蹲下身来,轻声问道,“师弟为何在这里淋雨?”

年纪轻轻的程阙抬眼,他秀气的睫毛被雨水沾湿,眼眸却亮极,像是无意坠落进潮中的星点。

他说,“我看师兄们都有好看的剑穗,我也想跟你下山去买。”

徐瑾不禁哑然失笑,温声劝道,“这有何难,师兄下山替你去买便是。”

可程阙在这件事上却出奇地倔强,坚持要同徐瑾一起下山。徐瑾拗不过他,最后只能带他来到山下的兵器店铺中。

伙计摆了一大面剑穗在案台上供他们挑选,那都是些样式做工都一顶一好的剑穗,有些坠着鹅黄摆穗宛如曙光微现,有些点缀蓝紫云珠宛如夜月坠湖。

其中只有一个剑穗被摆放进镶着金边的精致盒子中,看上去十分华美昂贵。

店家看来人穿着不凡,便对其介绍道,“二位公子好眼光,这个剑穗可是小店的镇店之宝,坠着的可是上品的红玛瑙,价值连城……”

但令徐瑾万分惊讶的是,程阙的视线压根没沾到那份红色的剑穗上。

他伸出手,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从案台上取下一根白色的剑穗。

那份剑穗的外表并没有过多突出的设计,相比之下甚至有些平淡,没悬挂任何多余的珠宝,只有丝缕般的银线垂落,仿佛流水挑过弦音。

店家轻微一愣,随即赞叹道,“这位小公子好眼光,此剑穗并未悬挂珠宝,设计从简出奇,这才是真能派得上用场的剑穗。”

程阙的下一句话更令徐瑾不解。

他说,“师兄,这个我想要两份一样的。”

徐瑾只当他过于喜欢这种剑穗,又没什么机会下山,便也就为他买下,没再多问。

回山后。

程阙将一份剑穗系在自己的那把剑上,凝视良久,才小心地收起来。

随后他将另一份小心翼翼地折叠好,堪称仔细地放置进袖口中,随后低头踏进雨幕之中。

程阙沿着那条熟悉的路径朝山上走着,沿途气温愈加寒冷,雨水冻结成了冰雪,地面有些湿滑,而他脚步却无比熟练。

毕竟,他的目光曾追随那个人走过无数次这条路,虽然他的师尊大概从未发觉。

对方甚至很少好好地正眼看过自己。

直到他已经冻得关节发痛,那片雪白的居室终于映入眼帘。堂院中空无一人,霁寒真人大概在居室内修炼。

他忽然开始无来由地感到紧张,少年人懵懂且纯真的心事尚且稚嫩,只知道自己心脏跳动得无比剧烈,却觉此事无关人间风月情`爱。

他觉得这或许只是徒弟对于师尊再正常不过的感情,憧憬、爱慕,却又可望不可及。

程阙悄悄将窗扒开一道小缝,屏住呼吸向室内看去。

满腔心事宛如酒水般溢出,他觉得自己躲藏得隐蔽,却不想酒香早已四处飘散。

序沂正端坐在床榻上修行,深邃如镌刻的眸子紧闭,恰到好处地削弱了面容的凌厉之感,竟显得亲和许多。

他满头黑丝高高束起,偶有几根不易察觉的乱发垂下,仿若清规戒律中的几个不愿听话的叛徒。

亦像是寺庙香火中无意坠下的风尘朱砂。

骨相恰到好处的转折仿若神明偏心的杰作,程阙的目光从高挺的鼻骨,游移至颌骨的转折,最后停顿在雪白领口上方,若有若无的锁骨处。

才骤然发觉自己的脸已经滚烫得吓人。

他仓惶错乱地将袖中的剑穗从窗缝中坠下去,正巧落在窗下案台正中间,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

可程阙已经没心思担忧序沂是否会发现自己。

他甚至不敢再向里面看一眼,便仓皇而逃。

刹那间,四周情景突变,他看见周围充满了持剑的人群,他们满怀恶意都目光不加遮掩地射来,用带着血的刀刃疯狂地砍向自己。

程阙看不清他们的脸,仿佛每个人都披着一张无表情的面皮,浑身上下只写着几个相同的字。

——修炼诡道者死有余辜。

在一片黑压压的人中,程阙骤然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

他在那一瞬间睁大双眼,视线从来人清浅的眸子下移,直至他手中的凝白剑尾上,一根被风吹起来的银色剑穗。

穗上已浸鲜血,就像是素白莲荷上浸透赤-裸裸的罪意。

“……师尊。”程阙绝望地轻声唤道。

下一瞬,凝白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胸口。殷红的血液喷射-出来,尽数洒到那银白剑穗上面,使其骤然变得污黑。

程阙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怎么忍心杀我……

又何必将我偷偷送去的剑穗一直带在身边。

心脏逐渐由刺痛转变成麻木的钝痛,程阙眼前发黑,随后又觉得自己好似正躺在床榻之上。

思维逐渐清晰起来,他才意识到刚刚不过是一场再离奇不过的梦境。

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序沂带过那银色剑穗。不过也不难理解,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剑穗而已,何必一直带着。

或许早就被扔了也说不定。

程阙在榻上缓缓将眼睛睁开一道小缝,觉得身上有些冷,心脏还有些疼。

喉头也堵得很。

他翻了个身,面向窗外微亮的一抹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