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看了看自己锈迹斑斑的老自行车,又瞧了瞧李思文高挑的个头,想了想才说道:“既然抽了你的烟,我也不好意思拒绝,不过我可先说好了,搭车可以,但是我可没力气载你这么大个子的人,你要搭车就来骑车,你骑我坐,行不行?”
“行!”李思文二话不说,爽快地答应了,伸手从他手中接过自行车,一个轻松的跨腿动作就骑上了车,然后回头对他说:“大哥,上车吧!”
那人“嘿嘿”一笑跃上车,两手抓得紧紧的,车虽然颠簸得厉害,但那人坐得很稳,显然对这样的路况早就习惯了。
李思文骑着车前行,山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相当辛苦,眼前这段路虽然是上坡路,但坡度不陡,也不算太吃力。
坐在后边的人见李思文没下车推着走坡道,而是硬踩上顶,下坡的时候就赞道:“你的体力还不错啊,不像公务员嘛,现在坐办公室的公务员还有这体力?”
李思文笑道:“我干的就是下乡的活儿,再烂的路都走过,这个不算什么,以前骑自行车下乡,前边车杆上坐一个,后面货架上坐一个,走狗子洞那边都不下车,都是硬踩上去。”
那人叹道:“哎,年轻就是好啊,不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很少了,现在的年轻人是越来越不如以前了,懒懒散散的都不种地,村里头的地都荒了一大半,农村人不种地,那就是忘本呀!”
“那是!”李思文一边踩着自行车,一边又问:“大哥,你是野猪坪的人吧?那应该知道野猪坪有个叫王少君的名人吧,大哥认识他吗?”
“王少君?呵呵……”那人禁不住笑了起来,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得意地道,“我叫王书奎,王少君就是我侄儿,你说认识不认识?”
“哦?”李思文一怔,停下来一只脚踮着地撑着身体扭头看王书奎,“你是王少君的叔叔?”
王书奎得意地说道:“那还能有假?少君的爸是老大,我是老二,下面还有个老三。我们少君是农科大的高才生,农科院给几万的月薪请少君去,他都没答应,硬是要回老家来种地,还跟外国人签了合同,两千万元的合同。哎,老弟,你说,两千万块钱摆在面前得有多高有多重啊?”
“这个啊……”李思文笑笑道,“我也弄不清楚,我没见过那么多钱,估计很重吧。”
王书奎琢磨着:“一百块一张的,一万块就有三两重,我称过的,十万块就有三斤,一百万就是三十斤,一千万就是三百斤,两千万就得六百斤,六百斤啊,三百公斤,得两个壮劳力才担得动。”
李思文忍不住好笑,摇摇头说:“王大哥,别算钱了,你跟我说说你那能干的侄儿王少君的事情吧,现在的农村人都不愿回乡种地,更别说像王少君这样的大学生了,我想听听他的事儿。”
一提到王少君,王书奎的劲头儿又来了,索性跳下车,说道:“老弟,来来来,反正你也不赶时间,我们在路边歇一会儿。我跟你讲啊,我这个侄儿打小就聪明得很……”
李思文赶紧说道:“大哥,我真不是下乡去耍的,有事。这样吧,我骑车你来讲王少君的事,一边走一边说,两不耽误嘛……”
王书奎怔了怔,盯着李思文看了看,说:“对了,你说你是政府机关的人,我倒是忘了,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们,我侄儿少君回乡帮乡亲乡邻搞农业开发致富,还从洋人那里拉到了大生意,你们政府的人却不闻不问,好多难事也不解决,我今天就是去石山镇找镇长书记解决问题的,结果连人都没见到,去好多次了,脚都跑大了也解决不了问题。”
李思文点点头,指了指车后货架座:“大哥,坐,坐,我们一边走一边说。”
王书奎笑了笑,还是坐上了车,由李思文载着他颠簸前行。因为侄儿的话题,他对李思文的看法有所改变,也因为李思文踩车载他不叫苦不叫累增添了好感,现在坐办公室的公务员,有几个吃得了这样的苦?
坐在颠簸着的自行车尾架上,王书奎觉得很舒坦,对他来说,一点颠簸算不得什么,不出力坐着才是舒服的事,一边享受一边跟李思文叽里呱啦地讲着侄子王少君的事情。
王少君在学校就是风云人物,曾获得过省农科院的农研科技奖项,李思文以前也听说过,农村出一个优秀人才很不容易,没想到他居然愿意回农村发展,这一点让李思文很佩服。
回村发展也有很多问题,这段时间,王少君没少跑石山镇镇政府找乡镇领导,今天他因为种子的问题没去,去的是二叔王书奎,没想到居然和李思文碰上了。
到野猪坪花了半个小时,王书奎跳下车对李思文伸出大拇指赞道:“小伙子,牛,我踩空车回来也要一个小时,你载着我半个小时就到野猪坪了。来来来,到家里坐坐,喝口茶……”
“不了不了。”李思文笑着摆手,又抹了一把汗,在王书奎家门口放好自行车,望了望眼前一排房子。
山坳里五六户人家,都是砖瓦房,山里头没几个人愿意修新房子,有钱都到城里买商品房,没钱就继续打工,反正没人愿意回村里住。
“我还有事,王老哥,野猪坪这一带地还不少啊。”李思文瞧着山坳那边,地势略有起伏,但沿着山村公路过去,有不少好地,只是近年来种地的少了,荒了很多。
说起荒地,王书奎顿时皱起了眉头,“可不是吗,种地收入少,后生娃儿没几个愿做,一年到头种地挣的钱不如他们在外头打工一个月挣的多,我家两个儿子也一样,宁愿在外头打工也不种地。”
李思文叹了一声,摇摇头,谢过王书奎,沿着菜地边的小路走过去,把脸上的“妆”和贴的胡须扯了,贴着实在难受。
徐建国要考察最穷困的农村地区,毫无疑问,野猪坪就是他的第一站。一来,野猪坪位置比较偏僻,认识徐书记的人几乎没有,便于他在考察过程中不受打扰;二来,野猪坪的状况能真实地反映出狮子县最底层人民的生活经济状况,管中窥豹,也为徐建国日后制定出台扶贫政策,提供了最翔实、最有针对性的依据。
思路捋顺了,那么徐建国必然会在野猪坪一带停留。这是他的机会。
当然这也可能是赌,这只是李思文根据徐建国的性格和行事风格推测的。
眼看就要见到徐建国了,李思文又开始纠结,一会儿是先举报鹰嘴镇一干人,为自己洗清冤屈呢,还是先说狮子县的发展大计,把徐书记视察这事先应付过去?
最后,李思文决定随机应变,他一路走过去,发现山边不少庄稼地里长满了草,荒芜了,只有平坦的地块儿锄得很细。
又走了一段,听到“哗哗”的水响,抬眼望去,只见一条山溪绕山蜿蜒流下来,李思文抹了抹汗,觉得渴,赶紧往山溪那边走去。
其实到王书奎家时他就已经很渴了,但他不想耽搁时间。
山溪宽不足一丈,深只有尺许,清澈见底,这是没受过任何污染的原生态水源。
李思文在河边摘了一片野地瓜叶子,圈起来当勺,蹲在溪边装水,一连喝了好几口。
水清凉没有怪味,喝城里的自来水就算是烧滚后,李思文都觉得有股子怪味,不喜欢喝,这天然的山溪水比商场里卖的品牌矿泉水还好喝。
“好水,年轻人,村里的后生都到外头打工了,你怎么留下来了?”
李思文一怔,循着声音抬头看过去,只见山溪边一颗脸盆粗的树下坐着两个男子,跟他说话的人有四十七八的样子,另一个只有二十五六岁,穿着很普通,但绝对不是野猪坪这边的乡村人。
说话的人很和气,但脸上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李思文心头一震:这人难道就是徐建国书记?
有了想法,李思文说话就更谨慎了,沉吟了一下,他决定暂时不提自己被诬陷抓捕的事,他回答道:“我不是野猪坪村人,我是县政府的办事员李思文,您是……”
“呃……”那人眼神一凝,盯着李思文,目光有些严肃,好一阵子才说道,“你是县政府的?那你来这边有什么事?”
李思文轻咳了一下,理顺了思路后,说:“我来野猪坪主要是考察一下野猪坪村王少君的洋姜种植计划,于书记特别交代过,要尽量解决他的难题。”
“嗯,这倒是实事。不过就只有这个事?”那人盯着李思文又问了一遍。
李思文心里怦怦跳,差点儿将自己最近受的委屈和盘托出,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答道:“我在来的路上接到县领导指示,还要顺便接待北川市委徐书记。”
“嘿嘿……”那人低低地笑了一下,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不过李思文倒是肯定了,这位就是徐建国书记!
双方其实心明如镜,对有心人自然瞒不了身份。
这个时候,双方的身份已经不是秘密,问题是如何化解问题。
徐建国改变行程就是为了能更真实地了解底层农村的情况,秘书方小安打电话过来汇报的情况让他心里积了不少火,这火更多是对狮子县领导的。徐建国骨子里是一个做实事的人,讨厌搞排场和花哨的东西。狮子县花大力气来接待他,还派人追到野猪坪,这是要阻挠他徐建国了解真实情况吗?
由于先入为主的想法,徐建国对整个狮子县委,包括眼前的李思文有了看法。
李思文也从徐建国的语气态度发现了这个问题,他也很头痛,一个市委书记一旦对你有了看法,那麻烦就大了。到时候不但狮子县委精心谋划的项目扶持方案得破产,更重要的是狮子县的老百姓将失去一次改变生活状况的大好机会。这是身为狮子县人的李思文无法接受的。
如何才能消除徐书记对他的看法呢?
徐建国伸手在旁边的地里揪了几棵草,然后对李思文说:“地里活忙,你去忙你的,我也忙我的。”
李思文也上前到地里扯草,一边拔地里的野草一边说:“徐书记,您也别糊弄我了,我知道您就是徐书记!”
“哦!”徐建国抬起头,盯着李思文,目光如剑,“有备而来嘛,你怎么就肯定我是徐建国?”
李思文笑了:“徐书记,之前我还是猜测,您说了这话我就肯定了。这乡里头,您自己不说,哪个人会知道您的名字?第二,您身边没有任何农具,有哪个农村人干活不带农具的?您扯草干活的姿势倒是很专业,像是真正干过活的人。”
徐建国被李思文的话逗乐了,笑道:“好啊,你倒是思维敏捷,嗯,你说你叫李思文是吧?既然你是于清风派来的,那我问你几个问题。”
考验来了,李思文心中一凛,一边继续扯草,一边大大方方地说:“徐书记请说!”
徐建国站定了,表情顿时严肃起来。
“我问你,你说你是于清风派来接待我的,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们狮子县要跟我说些什么。于清风带了人在县城路口迎接,这边又安排你来,他这一手双管齐下玩得不错嘛!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两面派的作风!”
徐建国说话声音并不大,也没有严厉训斥,但却让李思文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一旦让徐建国对狮子县形成负面看法,那这次狮子县争取贫困县区政策扶持的计划恐怕就要夭折了,这种局面必须扭转。
现实情况容不得李思文推诿,一方面,他本身就是狮子县人,怎么也要为家乡出一把力;另一方面,唐明华和于清风对他如此信任,他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
问题是,徐建国是堂堂市委书记,哪能轻易受人左右?
沉吟了一阵,李思文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把挎在身上的背包拿到前边,说:“徐书记,领导的事情我不予置评,我只能从我个人的角度跟您汇报下情况。第一,我是受于清风书记安排来野猪坪接待徐书记的,他有部分书面材料要递交徐书记,我已经带来了。于书记和县委领导会随后赶来。第二,徐书记说我们这是两面派作风,这我不敢苟同!”
“哟……你还不敢苟同?”徐建国听了李思文的话差点儿没笑出来,意味深长地盯着他问,“那你说说看,怎么个不敢苟同法。说得好,我道歉;说得不好,你受罚!”
李思文头皮发麻,深吸口气,脑中飞快地组织着语言。
“徐书记,您新上任,有些情况可能不太了解,我们狮子县是北川下属县中最穷的县之一,历来受北川市财政扶持的力度都是最小的。领导下来视察调研,下属县想要获得市里的项目扶持,财政拨款,就会千方百计搞排场,搞些花样出来,归根结底,还是希望能引起上级领导的重视,从而获得一定的政策扶持。所以,徐书记,于书记他们的行为或许急切了一些,但总归是为了我们狮子县的发展,两手准备,也是没办法的事!”
徐建国眉头皱了起来,良久才叹道:“你说得不错,整个北川市僧多粥少,政策再好,分摊到下面,也无法一碗水端平。这里边的问题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小伙子,一件错事给你说得冠冕堂皇,也算你口才了得。好吧,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咱们把狮子县的问题摆正了,从头开始,现在看看你们狮子县给我准备了什么项目资料。”
李思文闻言松了口气,心想这第一关总算是过了。他从挎包里把资料拿了出来,整理整齐后恭敬地递给徐建国。那个跟徐建国一起的年轻男子始终一句话都没说,只跟在旁边低着头扯草。
徐建国拍了拍手上的泥巴土,接过资料,不过他并没有马上看资料上的内容,而是盯着李思文道:“你先说说,你们狮子县一干领导都准备了什么项目资料?”
李思文笑笑道:“徐书记,我们狮子县虽然名字叫‘狮子’,但我们县委领导可没狮子大开口,准备向徐书记要的项目支持也是以务实和急需为主,正好,徐书记来了野猪坪村,我们项目中有一个就是野猪坪的……”
“你这年轻人胆子很大,也很会说话,呵呵。”徐建国乐了,在李思文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真诚、无畏、细致。一般的县级干事员知道他的身份后,有哪个还能这般冷静沉着地跟他对话?
“居然还有和野猪坪有关的项目?嗯,你来说说看。”徐建国笑着向李思文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李思文此时也彻底放开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指着地边那棵槐树道:“徐书记,您站着也累,还是到树下坐着说吧。”
“也好。”徐建国对身边那个跟着扯草的年轻男子说,“小张,你也歇歇。”
槐树枝叶茂密,树下有好大一块阴凉地儿,李思文等徐建国和小张在树荫下坐下来后,他才在徐建国对面坐下来,认认真真地说了起来。
“徐书记,那我就说了。县委于书记和谢县长等领导开了几次会议,慎重决定,从县里选择三个百姓急需的项目,第一个是乡村公路建设。我们狮子县十几个乡镇中,只有六个临镇的村子修建了水泥路,现在各村的土地荒芜严重,劳动力严重流失,如不加大扶持力度,这个现象只会越来越严重。县政府讨论认为,农村也不是没有发展方向,因为我们是山区,大面积种粮的价值确实不高,但种四季棚菜和果树还是有相当大的发展前景的,发展的基础就是村村公路通。狮子县各个乡镇目前水泥路到村的只占百分之四十,像野猪坪这样偏远的穷山区的村子都没建,现在这条泥石土路太差,您也看到了。我们想要建成四米左右的村级公路,我们县还需要大大小小四十多条,总里程达四百公里,按每公里十万元标准,村村通项目所需四千万元。”
徐建国听得面色沉沉,良久才点头道:“这个确实是很迫切的问题,你再说说别的。”
李思文接着说道:“路通才能谈发展。第二,我们经过详细地考察挑选,在全县挑出了七个比较典型并且有发展前景的农产项目,有洋姜、大蒜、梨园、金银花、葡萄园、獭兔和豪猪养殖基地七类,其中洋姜、大蒜、金银花需要大量土地种植,也需要专业技术辅导,县委讨论决定,以合作社的形式推进,对技术人才予以持股和贷款扶持。比如野猪坪村的王少君吧,他是省农科大的高才生,获得过农科院的科技大奖,是难得的人才,他不贪恋城里高薪舒适的职务而返乡发展,还拿到了荷兰客商两千万元的洋姜合同,两千万啊,能让多少农村人得到一份可观的收入?而且合同是可以持续的,只要收入好,我想我们可以拉回不少外出打工的农民,他们不种地的原因不是懒,而是收入低!”
“说得好!”徐建国拍了一下大腿赞道,“我们北川市辖下绝大部分地区都是农村,农村人都不种地,这种情况是可怕的,眼下看不到弊端,但十年八年后就出现问题了。城市发展得再好,没有农村经济的衬托,没有农村经济的基础,城市也是发展不了的,粮食生产是国家的基本国策,是国家的基础。你的建议好,现在农村人都选择出走的原因就是收入低,要是在家里收入也不比外头低,工作也没有外头那么紧张严格,还能照顾老人小孩,能拉回一大部分农村劳动力!”
说到这儿,徐建国狠狠地比画了一下,看向李思文的表情也柔和多了:“你是叫李……李……”
“李思文。”
“嗯,李思文,我记住这个名字了!”徐建国微笑着点头,颇为欣赏地赞道,“很有想法,说得也不错,你继续说。”
李思文也不客气,越说越自如:“徐书记,我们县委挑选出来的切实可行的七个农产投资项目的总投入约需两千五百万。我们第三个分类大项目是水利,目前狮子县各个乡镇用水相当匮乏,其实狮子县的水资源并不欠缺,欠缺的是资金扶持,目前社会上也有资金愿意进入,但商业资金进入就避免不了用水价格提高,政府还是想以财政拨款的方式进入。水是百姓必需品,必须以适当的价格输送,全县乡镇的水源建设以及输配送加强共需要三千万。”
徐建国沉吟着:“嗯,你们这三个大项目总共需要九千五百万,大致是一个亿,款项上有困难,但你们的提议都在点子上。我原以为于清风、谢学会会来个狮子大开口,要高速,要大建设,嘿嘿,这倒是省了我一顿批,于清风还算务实……不过……”
说到这儿,徐建国望着李思文似笑非笑地问道:“李思文,我视察的上一站是邻县,他们提的都是几亿甚至十几亿的大项目,你们县为什么连一个大项目都没提?”
李思文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认认真真地回答:“徐书记,大项目我们当然想,但不是现在,因为不是我们最急迫最需要的。我们选的项目虽小,但更切合实际,大项目是经济上来后锦上添花的事情,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雪中送炭。”
徐建国沉默下来,好一阵子后才默默地念了几下:“好一个锦上添花,好一个雪中送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