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拾起一片碎镜,镜中映出阿羞扭曲的面容与背后交错的疤痕,
“当年佛陀剜目施人时,也曾问过自己。”
“这痛苦究竟是业火,还是渡船?”
他掀起洁白僧袍,袍下露出更多新旧不一的戒疤,
“施主可知贫僧为何日日断指?”
见阿羞不答,紧那罗也不恼,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
“这世间苦痛,若非亲身经历,终是隔靴搔痒。”
“施主剜心泣血之过往,贫僧虽不能替你承受,却愿以指断之痛,尝一尝你曾咽下的苦。”
他抬手示意这八根断指,
“这些伤痕于贫僧,是修行的印记。”
“于施主,却是被碾碎的往昔。”
“贫僧以痛共情,不过是想让你知晓。”
“这蚀骨之痛,有人愿与你同尝。”
阿羞听了,猛地攥住他残缺的手掌,指尖深深掐进结痂的断口,凄声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懂?”
“那些人撕碎我衣裳时的狞笑,烙铁烫进皮肉时的焦臭,是你断几根手指就能体会的?”
紧那罗任由鲜血顺着掌心滴落,声音依旧温和,
“贫僧不敢言懂。”
“只是在断指剜肉的刹那,总能看见施主蜷缩在水牢里的模样。”
他忽然屈身,将额头轻轻抵在她沾满血污的手背,
“若贫僧的痛,能让你记得竹篱小院里桂花香的模样,便是值得。”
阿羞的瞳孔剧烈震颤,攥着紧那罗断手的力道突然松脱,整个人踉跄着跌坐在指骨堆里,银铃在脚踝处疯狂摇晃出杂乱的声响。
她死死咬住下唇,却怎么也压不住喉间泛起的呜咽。
“你凭什么……”阿羞突然声嘶力竭地喊出来,
“凭什么现在才来?”
“凭什么要等我烂成泥沼时,才来说什么竹篱桂香?!”
她指甲深深抠进掌心,仿佛要将过往所有的委屈都借着这痛楚发泄出来,
“我等了那么久,等到指甲烂在木板里,等到心被剜得千疮百孔,你现在说感同身受?”
她突然扑进紧那罗怀里,攥着他的袈裟疯狂捶打,哭声混着断断续续的咒骂,
“我恨……”
“我恨那些人!”
“我恨我自己!”
滚烫的泪水浸透僧袍,积压多年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彻底爆发。
为什么……”
“为什么当初没人来救我……?
“为什么没有人救我的母亲……?”
她猛地抬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紧那罗,
“为什么世道会是这般样子?”
“我做错了什么?”
“回答我啊!”
“我又做错了什么?!!”
紧那罗被她问得浑身一颤,怀中女子的悲泣如重锤般敲击着他的佛心。
是啊……
她做错了什么?
她母亲又做错了什么?
紧那罗突然生出前所未有的困惑。
为何灵山脚下竟会有如此惨绝人寰之事?
为何慈悲的佛祖,对这些苦难视而不见?
半步大罗的伟力,不是轻易便可扭转这些悲剧吗?
为何不做呢?
他轻轻环住崩溃的阿羞,这一瞬,佛偈在心中乱作一团,唯有怀中女子颤抖的身躯,真实得令人心痛。
不知过了多久,
阿羞的哭声渐渐弱成抽噎,却仍死死攥着紧那罗染血的袈裟。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声音沙哑,
“和尚……我累了。”
紧那罗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贫僧愿为施主清扫前路尘埃。”
“不用了。”阿羞突然轻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释然。
她望向窗初生的明月,小声道,
“我想回城南的小院,再去看看那棵老桂花树还在不在。”
旋即,她的目光又落在满地指骨上,
“这些……也该入土了。”
紧那罗双手合十,望着暗格内堆叠的指骨堆抬手轻挥。
刹那间,八根断指竟从骨堆中缓缓升起,悬浮至半空。
紧接着,骨骼表面腾起金色火焰,焦黑的骨殖在火光中褪去狰狞,化作八颗温润透亮的沉香木珠。
“愿施主此去,步步生莲。”
他屈指轻弹,悬浮的佛珠自动串联成链,轻轻套在阿羞腕上,
“此珠由贫僧八根指骨所化。”
“能替施主挡尽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
佛珠突然发出清越的嗡鸣,光晕漫过阿羞手背的旧疤,
“若遇风雨,贫僧的木鱼声会顺着护城河漂到你窗前。”
阿羞望着腕间流转的金光,指尖颤抖着抚过还带着淡淡血腥味的佛珠。
那些曾被她视作复仇见证的断指,此刻竟在佛力下涅槃重生,化作护佑的法器。
又是一段时间过去,
她跪在满院月光里,将那三千指骨埋进新翻的泥土中。
每埋一根,都在心底默念一句母亲教过的童谣。
「小种子,土里躺,喝喝水,晒太阳。」
「不害怕,不慌张,等着春天把门闯。」
「顶破泥土探出头,嫩绿新芽闪闪亮。」
……
翌日,
醉仙阁的朱漆门板轰然关闭。
阿羞褪下华服,穿上粗布衣裳,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小院。
而大祭司望着人去楼空的醉仙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阿米诺斯!
狗贼和尚,公车私用!
你也是个人了?
他咬牙切齿地命人将紧那罗捆来,架在火刑架上,
“竟敢坏我规矩,扰我财路!”
“我要让他受三日暴晒,三夜烟熏,再让全城人看看,亵渎规矩者的下场!”
紧那罗任由铁链勒进皮肉,望着大祭司眼中翻涌的妒火与贪婪,忽然觉得这癫狂的面容与曾经的阿羞别无二致。
——都是被执念困住的灵魂。
他垂眸望向广场上麻木围观的百姓,唇齿间泛起悲悯,
“众生皆苦,即便执火焚人者,亦是受困于业火之人。”
“若能以这副凡胎肉身,换得这满城执迷者窥见一丝光明。”
“即便真被烧成飞灰,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
可菩萨虽深谙人心,却无法想象人心的卑劣程度。
他并不知晓,这一切都是大祭司想要找回“摇钱树”的阴谋。
是夜,
阿羞赤足踩过青石板路,衣裳被暴雨浇得紧贴肌肤。
大祭司府的铜钉门轰然洞开。
她攥着紧那罗留下的佛珠,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你放了那和尚……”
“我愿……我愿应你所求。”
“陪你一晚……”
“然后……重回醉仙楼。”
阁楼里的烛火摇曳如鬼火。
阿羞感知着被撕开的衣襟,突然想起紧那罗说“步步生莲”时眉间的柔光。
疼痛如潮水蔓延。
她死死咬住下唇,任由咸腥在口中蔓延,佛珠被攥得发烫,却终究没能挡住这蚀骨的屈辱。
破晓时分,阿羞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回到城南小院。
桂花树在晨雾中轻轻摇晃,
她颤巍巍地爬上母亲房间旁的桂花树上,将银锁与佛珠系在一起。
她的手很巧,指尖缠绕麻绳时,竟还下意识编出了儿时母亲教过的吉祥结。
麻绳勒紧脖颈的瞬间,记忆如走马灯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