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人

“一点儿传说都没有吗,这峨奇的府第?”

“人是一种固执的生物,闲暇时专爱打听别人隐私,对自身的一切却又讳莫如深。年轻人也曾探询过这古宅的历史,住在里面的人一个个守口如瓶——把祖先的秘密当作自身的私产,让他们伴着深院的寂寞,永远锁在厚沉沉的大门里,年代冲洗着殷勤的探问,淹没了老年人的记忆。现在,跑到那里,你能看到的只是那嵬伟然而落寞的建筑,那墙角依稀可认的画图,那门前残阙了头额的石狮,那宅后裂开了干子的古柏,以及住在败垣断壁坠瓦碎砖中的过了中年的主人。”

“就没有一个强近的亲戚?”

“正像所有的孤独者一样,他幼时死去父母,现在只剩下茕茕一身。相与厮守的是个衰老的苍头,自然的法则使老人失去听觉,更可惜的是又落尽一口牙齿,虽然成天钟摆似的唠叨,好像有什么秘密要告诉别人,人们却很难辨出一句清晰的话来,他已经远过了能够清楚地说话的年龄了。除去日备三餐,主人也别无使唤。石阶前乱草没膝,蕈菌向床底丛生,四壁贴满了白色的蟢子钱,蝎蜴伏在阴暗的潮湿的一角。你别看轻这小小的四脚动物,听说它专吃人们影子,失去了影子的人往往掉魂落魄。命运使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落入于不幸的例子。”

“他的精神并不健康?”

“你不应怀疑于此,这显然不是我所要说的意思。浅潭里的鱼儿吐着泡沫,狭笼里的小鸟也会鼓扑麻痹的两翅,对着这阴沉的发霉的环境又岂能毫无反应!老人的唠叨透露了一颗不安的心,也许成天自言自语地背着的正是一部《离骚》,一部豪华门庭的兴亡史,而现在乃湮没于含糊的唇舌之下,你已无法一掬同情之泪了。不过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却采取着不同的形式,他也为苦闷的心开辟了一个窗子,那不是唠叨,却是深不见底的沉默。”

“于是遂开始寻梦了?”

“几年来,他无分昼夜的躺在床上,不闻饮泣也不见嬉笑,对着寂寞的生涯没漏下半句解释的话;他和他的房客同样地有一副善于思索的头脑,一个美丽而不宁的梦。——你曾读过都德的《磨坊文札》吗?我们这故事里的主人也有一位房客,那个住在尘封的楼房里呆呆地耽了二十年的哲学家。”

“是那只猫头鹰?”

“不错,一只猫头鹰,灰发蓬蓬的先知。从腐蚀成洞的楼板望过去——你知道楼上并不住人——它是栖止在第三根屋梁上,面对着主人的大床。他们以默视代替了问答,彼此相守,深陷的眼睛紧闭着岁月的洪流。也许是在寻思,是在探求一个不变的真理,或者有什么沉重的往事压坏了褊激的心田。你的眉梢在耸动了。你以为是我错用了这两个字吗?褊激。不错,褊激仿佛是沉静的对词,然而却不必就是相反的性格。你不看见隐藏在这原野下面的一片大地吗?它是那么平静、朴厚、结实,默默地运转着运转着,然而包涵在这地面底下,紧裹住地心的却是一团融融的火,一种亘古不变的热力。你是个拙劣的画家,在选择对象时你把苍鹰蛋当作静物画了,不知躲在表皮里面的却是一个活跃的生命,能翱翔也能搏斗,虽然现在还是潜伏,有一天它会啄破硬壳,扑一扑羽翼直冲破黑暗的云霄。”

“我爱你美丽的预言,——然而这岂不太早吗?”

“预言?世上没有太早的预言。使我惘然的乃是现在还无法断说蛋中的生命能否长成,这是一个冷酷的时代,缺少的正是温情的孵育。让我们祝福这故事里的主人吧。他从无数只眼睛里接受嘲笑,却向一个寂寞的心底投掷。人生是辽远的路,命运是沉重的担子,而他,刚跨开步子却已不胜负累了。二十年前他是一个青年,失去了父母却还没有失去一份富裕的家产,一颗年轻的活泼的心。在一个春天的早晨他踏入了小城,跨进了古宅,随他同来的门下客盈千累百,大宴小会,走马击剑,睹如火青春,谁不羡公子豪兴。然而也就在二十年前——时间对于他似乎容易衰老却不容易逝去,不久就尝到曲终人杳的滋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散尽家财,在一种必然的情势下他解除婚约,人们说他过的豪华生活还不满五年,有人说是三年,更有人引喻例证,说是从莅临到没落不过整整一年。”

“一年?”

“你以为一年的时间太短吗?人们从短短的一年里汲取回忆,往往成为此后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生涯中熬不尽的苦恼和磨折。他不满这个世界,有多少好梦在冥冥中等候着他。于是和沉默结婚,与猫头鹰为友,他拥有多余的空闲和不成熟的自由。任白日沉沉,就像往昔浪费金钱似的浪费着他的光阴。如果青春真是孟代童话里说的仙女赐予的雏菊,那他也正像少年浪特莱一样,为了追逐人生的趣味,却在率性的欢乐和梦想中把那些花瓣浪掷了。你不同意这种率性吗?许多人从仙女的手中接下雏菊盛在银匣里珍藏起来,却去努力于旁的为名利的事业,等到他们思及享用而打开银匣时,里面静静地躺着一茎久已枯萎的花枝。”

“那么你同情于毫不经心地将青春耗去的人们?”

“我为完全不曾有过青春的回忆者叹息。”

“然而什么又是梦中的收获呢?”

“没有收获才是最大的收获。虔诚于宗教的人在临死的瞬间望见了天堂,他的喜悦正不亚于科学家的发现物质,所不同者只是留在世上的足迹而已,你能说这不是收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