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人——戏场偶拾

公婆终日打骂奴,

悬梁自尽命呜呼!

紧接着来了一声寒侵肌骨的叹息,和石破天惊似的呼喊:

“哎哟,苦呀,天哪!……”

让我在这里补说一句,那神情实在是很令人惊心夺魄的。她冷峻,锋厉,真所谓“如中风魔”,满脸都是杀气。然而从另一方面看,也因此显得庄严和正大,不像世间的有些“人面东西”,一面孔正经,却藏着一肚皮邪念;也决不像有些“诗人”似的猥琐而狎昵,专门在背后嘁嘁喳喳,鬼鬼祟祟。

阴司对于横死的鬼魂,好像是也要下地狱的。根据阳世“好人怎么会犯罪呢”的逻辑,那理由自然也十分充足。可是女吊之类的厉鬼的行动,仿佛又很自由,她就像总是飘飘荡荡,乘风漫游着,在找着复仇和“讨替代”的机会。

当然,“讨替代”是十足的利己主义,人们对女吊之所以望而生畏,也许正是这原因。不过作为一种戏剧上的角色来看,也仍然是一种性格强烈、生气充沛的角色。被压迫者群中,不是常有因为受着过多的凌虐,因而变得十分粗暴恣肆,对人世取了敌视的态度,无论亲疏敌友,一例为仇的吗?那么女吊的“讨替代”,累及无辜,也就很容易解释了。人与人之间,如果有压迫者与被压迫者对立存在,其难望于“海晏河清”,也正是必然。看看某一类人的鬼气森森,我想,恐怕还不如女吊似的凌厉峭拔,因为这毕竟更多些人味。

有趣的是女吊好像也会开玩笑。记不清是什么戏了,花花公子抢亲,为一位懂法术的人所捉弄,竟请女吊代了庖,被当作新娘用花轿抬去,洞房之夜,把正在狂喜的公子吓得不成人样。那样子就简直有点妩媚,即使是台下的小孩子,也要拍掌大笑,一点不觉得她可怕了。

关于拳教师

有皇帝,一定有太监;有豪门,一定有奴才。奴才有好几种,一种是专门趋炎附势、帮凶助焰的角色,唯命是听,无恶不作;另一种以忠仆自居,进诤言,舒悲愤,似乎梗直非凡,而不越主奴界限,又往往见忌于同辈,剩得牢骚满腹;还有一种,则是绝顶的聪明人,以帮闲身份,据清客雅座,捧稣腿,凑时风,暗中献计,背后捣鬼,却不落丝毫痕迹,圆通而超脱。这最后一类,性格复杂,由优伶扮演,是要由“二花脸”——也就是鲁迅先生在《二丑艺术》一文中所说的“二丑”——担任的。

最能够代表二丑的特色,至于淋漓尽致的,是王爷府里花花公子的拳教师之类。他们歪戴帽子,身穿宽大海青,手里还大抵有一把折扇,十分的潇洒豁达。他们不但专工拍马,而且兼擅吹牛,所以在公子的眼里,又是了不起的英雄,“天上的龙捉来当带系,山上的虎撮来当猫嬉”,有着如此惊人的本领的。可是他自己一出场,可就嬉皮笑脸地跑到台口,向看客指着自己的粉鼻,公开秘密,送出了这样的独白:

我格师爷那景光?

长又长,大又大,

壮又壮,胖又胖,

吓得退,像金刚,

吓勿退,像戎囊。

砻糠叉袋,纸糊金刚。

我做事体的溜光滑,

我格拳头只好吓吓,

我打别人——像瞎鸡啄麦!

别人打我——Kuan Tuan!一记拷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