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波德莱尔的启迪

波德莱尔与艾米丽具体谈了什么,菲利克斯并不知道。但是他大概能够看出这两人的理念并不完全相同。尤其醉倒在叠满锈蚀的破铁车架上的波德莱尔兴冲冲一跃而起要跟回来见一面《呼啸山庄》的作者,会面交谈后却变回原先那副颓丧不振的模样。

菲利克斯看向脸色僵硬的艾米丽,只见她说是想起有事要回去住处一趟,就步履匆匆略显慌忙地夺门而去,留给众人一个高马尾乱甩的仓皇背影。

菲利克斯心中默默想道,莫不是艾米丽也被波德莱尔的卫生现况吓到了赶回去洗澡?

这年头要是染上可怕的小东西,还需不需要剃光全身的毛发才能彻底摆脱侵扰?

他想到自己、艾米丽、爱斯梅拉达小姐或是其他人统统把毛剃了个精光,一堆各种颜色、光可鉴人的秃脑袋——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画风也太不良了。

波德莱尔倒是没有直接离开回去“波西米亚人车队”底下露出的肌肤色泽如流蜜般的两条大长腿相互交叠,侧着脑袋靠在墙壁上,那双银灰色眼眸看人时仿佛深情脉脉、实则冷漠疏离,此刻半睁半闭,回归一副什么事物几乎都无法引起他兴趣的模样。

菲利克斯看到波德莱尔这样,心里难免有点失落。他方才见波德莱尔被挑起兴趣到愿意动身回来的情况,还想着说不定波德莱尔在与艾米丽的交谈过后会燃起文学的小火苗,创作点什么出来呢。

没想到……

难道他们这次会面所沟通交谈的并不如波德莱尔所愿吗?

菲利克斯只能如此猜测。

创作者的作品通常或多或少会透露表现出其某些观念和意向。有时候直接从主角本身出发有所表露,比如主角的观点、想法、处事态度、抉择实际可能体现了创作者自身所认可或排斥的,例如《简·爱》的主角简之于创作者夏洛蒂·勃朗特;有时候是从某个配角的角度暗藏创作者的视角,例如王尔德所作的《道林·格雷的画像》中的两位配角画家霍尔沃德和勋爵沃登;有时候各位角色的人生轨迹、不同选择及其最终结局也隐含了创作者的价值取向,例如《名利场》中两位姑娘蓓基·夏泼和爱米丽亚·赛特笠的人生路径与结局的对照比较,正喻示了其创作者萨克雷的臧否……

艾米丽与波德莱尔,两人的想法的区别分歧自然也存在。波德莱尔这双徘徊在流浪者中间的银灰色眼眸原本是看到了什么才被触动的呢?

菲利克斯从背包里取出那本《呼啸山庄》,试图寻摸一下波德莱尔的想法。视线落到这本书的主角的名字上时,他似乎抓到了一点什么。

这本书的主人公正是一位名为希斯克利夫的“吉普赛弃儿”,即与爱斯梅拉达一样同出于流浪的“罗姆人”群体,也正是波德莱尔这些时日一直混在其中的那些流浪车队的同源身份之人。

无论在英

”为代表的流浪者都是实实在在的底层群体。

而波德莱尔,从前生那位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来看,他的目光正落在底层这些穷人、流浪者、小偷、妓女,甚至横陈街头的死尸上。

艾米丽的《呼啸山庄》中,野蛮的呼召终究被文明的驯养所击败,然而波德莱尔并不打算再投注精力到已经获得更多关注的世人眼中的真善美到你这个小东西看起来天真单纯,心地这么残忍。”

菲利克斯迷茫了一下下,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残忍了。有些罪恶的消失难道不是好事吗?东方国度古时候屡有“人相食”的乱世惨剧,随着社会发展、科技进步,总算不会轻易出现“大饥”、“兵灾”等可怕灾难,这种被生存逼出来的极端罪恶消失,不正是一件好事吗?当然,汉尼拔那种食人魔的罪恶被审判、处决而消灭也是好事。

想到这里,菲利克斯突然意识到波德莱尔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古语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生存都未能满足的时候没人有余力关注道德。那些底层“恶人”,有相当大的比例其实本都是不善不恶的普通人,只是在生存都未能满足的时候,没人有余力关注道德,没人有余力维护尊严。长年被饥饿本能驱策的人都没有多余的能量供给耗能极高的大脑思考。他们只能盯着眼前即将遭遇抢夺的面包碎屑,仅仅想要活过今天,活过这顿。

尊严算什么呢,道德是什么呢,说不定就在下一刻,这具浑身干瘪、瘦骨嶙峋不像个活人的躯体就倒下去了。

饿死,冻死,病死,打架时被打破内脏而死……最奢侈稀罕的,或许是老死呢。

正如波德莱尔所说,菲利克斯也一直知道,无论前世今生,自己其实都没受过多少严苛的磋磨,总是被保护得很好,因此他哪怕知晓世上存在的某些苦难,却到底有些天真在身上。

他总是更喜欢童话,喜欢积极乐观的过程,喜欢看得见希望的结局。

菲利克斯一直以来所创作的作品也秉承他一贯的理念。无论过程如何曲折,通往“未来”、“以后”的结局时刻,总是充满希望的。

迷路的孩子找到家人成功回到家;短暂迷失于情感的人寻回理性、掌控自我,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陷入混乱境遇的人在伸出的援手帮助下重拾信心,未来仍有无限可能……

希望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珍宝。

哪怕是非常容易写成黑暗绝望氛围的“人性”主题,菲利克斯也想在那片深渊里挂上一点萤火。

“你见过街头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吗?”波德莱尔又举了个例子给他,“今天你跟着爱斯梅拉达去的流浪者车队还是抱团的流浪民族,他们的生活条件已经比那些孤零零的流浪者好许多了。可他们也得为了温饱坑蒙拐骗,卖艺、争夺地盘、仗势欺人。”

菲利克斯当然——当然记得。临行前,狄更斯还领头想要为伦敦的流浪孩们做点什么。

他终于回想起伦敦那些为了温饱生计而偷盗的流浪孩们。即便大一点的孩子能去厂里打打下手,那些没有固定住房的流浪者们也很难被接纳进去签正规合同的正经工厂。更小的孩子们什么也不会,没有求生技能,他们拿什么面对“将来”呢?

“他们当然也并非‘天生坏种’——只是这个社会没能给他们成为有尊严地活着的人的条件。”菲利克斯终于从亲身接触过的事例中获得更实在的共情,嗓子眼好似被什么东

西哽住了,头脑涌上许多乱糟糟的联想、话语、情绪与热度。

期间,《白毛女》中那个由抽象转而具象化的深刻主题从一众思绪中突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