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忆起,当初姜沅随母亲去寺院礼佛,因衣裳的事被冤枉连抄了几日佛经,那个时候他不关心后宅事务,去她的院子也少,也不知她每日侍奉母亲的时候,有没有被冤枉过,被苛待过,而后来,他们都赶回府中,只有她一个人留在寺院,那时,她等着他差人去接她,他几乎可以想象,那里刮风下雨,她一个撑着伞,从天亮等到天黑,心里该有多么煎熬难过,也许,那些失望委屈,正是这样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
而自她离府以后,她之所以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也许,不光是因为他,还有他如此不明事理的家人。
良久,他喉结艰涩地滚了滚,看着她道:“姜沅,你不必对我如此以礼相待,也不用这么沉着冷静,今日的事,是我管束三妹不严,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有什么气,你尽管撒到我身上来,别委屈了自己。”
姜沅看着他清瘦的脸颊,释然地笑了笑,道:“将军,我当时是很难受的,但我现在心情已经好多了,你不用自责。”
她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做的,已经比以前好多了,谢谢。”
她轻声说完,转身的时候,那挎在肩头的布包带子突然断开,一瞬间,包里的医书用物都掉了出来,哗啦啦落了一地。
裴元洵赶忙俯身,去帮她捡地上的医书。
只是,那厚厚一册医书旁,赫然躺着个不倒翁。
它是泥塑晾干做成的,红色为底,样式是一个拱手作揖的女童,扎着一对小辫子,圆脸蛋大眼睛,笑容憨态可亲,模样十分可爱,那不倒翁的色彩鲜亮,一看便是新买的。
裴元洵愣了愣,伸出长指捏起那不倒翁,道:“这是你给宁宁买的新玩具吗?”
姜沅反应过来,很快从他手里拿了回来,匆匆放回书袋里,道:“这是别人送的,回家看看宁宁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就给宁宁玩。”
说完,她便整理好书袋,推门走进院子里。
指间蓦然一空,随之
响起闭门的声响。
裴元洵负手怔在原地寸宽,除非极大的力气,那门是不可能轻易被打开的,而正房厢房的门窗,都固定得结结实实,看得出来,姜沅对她们的安全问题并没有掉以轻心。
看出这些,裴元洵提紧的心头悄然放松些许。
不一会儿l,月亮升了起来,清朗月辉撒遍整个小院,许是她们方才刚刚用过晚饭,宁宁这会子从房里跑了出来。
她拿着根树枝当做小马,嘴里吆喝着驾驾骑了起来,姜沅从房里出来,端了一小碗刚洗净的脆甜红枣放到院里的石桌上,那红枣连核都已刨去,表皮却干干净净的没有破损,她笑着对宁宁道:“过来,吃三颗枣子再玩。”
宁宁跑到她身前,拈起一颗枣子放到嘴里咔嚓咔嚓咬起来,她很快吃完了红枣,清脆的童音大声道:“娘,这枣子哪里买的?好甜。”
姜沅像对待大人一样,认真回答她的问题:“我在南县诊病时,在医堂对面卖枣子的摊位上买的,这枣子是南县的特产,甜脆可口。”
宁宁甜甜笑着点了点头,道:“那你明日还去吗?”
姜沅唇角弯起,道:“我明日还去,回来的时候再给你买些。”
宁宁高兴地笑起来,扯住她的衣袖,仰着小脸说:“娘,我想玩九连环。”
她的小辫子有些歪了,姜沅摸了摸她的小辫子,把它扶正,笑着道:“好,天色晚了,去房里玩吧,不过,玩完之后,你要早点睡,娘今天给你讲一个小猴子摘枣的故事。”
裴元洵屏住呼吸,黑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院中的母女。
她们过得很好,很快乐,姜沅身为母亲,追求自己医术精进的同时,把宁宁照顾得也很好,甚至,没有他这个父亲的存在,对她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裴元洵沉闷地呼了口气,神色黯然哀伤。
他不由想起了一年之前。
那个时候,他一心想要把她们母女带回府中,他是自信她心中对他还有余情的,就像他,那心中的爱意,随着她离开,他才发现不减反增,远远超出了他自己的认知。
可后来,即便他许她正妻之位时,她都不肯再随他回府,他深感挫败不已。
他有他的自尊与原则,既然她冷漠绝情,他也会尽力将那份感情埋入心底,永不再提及。
可再次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似乎错了。
他发现,他分外在意她,分外在意宁宁,他想呵护她们,想拼命地靠近她们,想变成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而那些决意要坚持的原则,永远不打算再正视的爱意,此时混合着歉意与愧疚,剧烈地冲击着他的胸膛,就像一下一下重重撞击堤岸的汹涌奔流,若是那堤岸不够牢固,下一刻,河水就会以万夫不可抵挡之势冲出,让一切都失控。
他知道不该这样,他应该信守诺言,离她们母女远一些,让她们安静快乐地生活,他最好将那堤岸筑得更牢固一些,更结实一些。
可是,他怀疑自己会做不到。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眸,片刻后,复又睁开。
院子里已空无一人,安静下来,她们母女回到了房内。
渐渐的,正房里的灯也熄了,四周寂然无声,只有偶尔几声虫鸣。
深沉夜色中,裴元洵脊背笔挺地坐着,大掌习惯性搁在膝上,他的视线锐利警醒,一直无声巡视着小宅内外,只是倒映在眸底的朦胧月光,潜藏着难以辨明的复杂情绪。
直到晨光熹微,院里重又出现轻微的响动时,他才悄然跃下房顶,循着巷内小道离开。
他没有回宅子,也没有赴知府大人的宴请,而是一个人去了刚开门待客的酒楼,点了三坛烈酒,一盏接着一盏,独自闷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