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
他不会是在故意捧杀他们夏家吧???
〈27〉
蒙恬对小女子回以温和的笑容,看到对方更警惕的反应,心下不免觉得好笑。
他在方才这点时间已经想明白了夏稚唯要把功劳给夏翁的用意,别的不提,若这些新农具都验证成功,夏翁最起码会得到二级上造的爵位。
在大秦,有爵位者在法律上可以有优待,可以由此步入仕途,爵位还可以拿来给自己和亲人赎身。
若夏翁有爵位,即使最后迫不得已必须去前线,也能多份安全保障。
然而蒙恬看透了却不能说什么,因为这一切都是在他面前发生的,合情合规,且严格意义上夏稚唯确实没犯法——她只是想让自家大父给她做玩具,她有什么错?
她既没有画图纸,也没有削木头,全程就空着双手在玩儿,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反倒是蒙恬被利用了一通,成了夏翁得功爵最强有力的见证者。
日后谁有质疑,就必得先过他这一关;若是他揭穿此事……很好,那他蒙恬就成了能轻易被小女子蒙骗的蠢人。
蒙恬怎么能不觉得好笑?
他用信息差从夏稚唯这里诈出夏子推的身份,又借此得到肥皂制方,还示意她最好自愿搬家去咸阳,虽行事不那么正派但也不曾掩饰,都是光明正大得来。
然后他就被回敬以一出阳谋。
蒙恬只能叹笑,怪他心思缜密,熟读兵法,却还是被这小女子的表象所蒙蔽,忘了狡兔尚能搏鹰,弱势并不代表温顺。
但如果他们未来能合作成为同僚,倒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
蒙恬正想着,他真正的同僚,夏无且和王离,见他和稚唯迟迟不归,终于找了过来。
“中郎将!”夏无且兴奋地招呼道。
“你一定想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夏老兄他改良了——”
蒙恬微笑着指向水田,夏无且条件反射顺着看去,猛地刹住声音。
“嚯!那是在干什么?!”
此刻的水田是韩家人的热闹。
韩丛腿有伤,韩老丈自觉当仁不让,率先褪去鞋履,想骑在秧马上尝试滑行插秧,结果被韩母一把拽下去。
“我来!”
摔在泥地里的韩老丈委委屈屈不敢吱声,只好攥着芙拿来的秧苗,弯腰步行插秧,与使用秧马的韩母形成鲜明对比。
韩丛拄着一根木棍,乐呵呵跟着在田边走,还专程陪在阿父身边,左一句“阿父你累不累”,右一句“阿父,阿母超过你了”。
见韩老丈头冒青筋,芙赶紧揪着韩丛带走:“良人很闲就来帮我送秧苗。”
她要跟不上阿母的速度了!
王离看着这一幕,若有所思问:“木马不会也是夏翁做的新农具吧?”
蒙恬揣着双手,纠正道:“半个时辰前它还是夏家小女的‘摇摇马’。”
王离挑眉。
夏无且下意识道:“啊?这么巧?听说那改良的舂米器具也是……“
太医丞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他纵然心机谋略比不上其他两个将门之子,但巧合太多,他也不是傻的啊!
可夏无且将这番“不对劲”在嘴里反复咀嚼,却说不出来。
已经回过味儿的王离哈哈一笑,揶揄蒙恬道:“看来中郎将这次栽了跟头。”
“无妨,”纵然心里好笑,蒙恬表现得却很淡定,道,“就算被利用,此事于我又没什么坏处。”
这倒是。
指不定等新农具推广时,蒙中郎因“举荐有功”还会受到嘉奖。
王离轻啧了一声,抱着手臂有些臭脸。
他就是吃了年纪小的亏,要是他也被选为王上的郎官,何至于被蒙恬压制着无法继续接触夏稚唯。
蒙恬慢条斯理道:“恬又没阻拦你。”
王离脸更臭了。
蒙恬是没阻拦,只是分给了他一堆军务处理,美名其曰锻炼他的政务能力,为以后走仕途打下基础,让王离无法拒绝,但成日埋头在公文的竹简里,他哪有时间干别的?
等等、这个阳谋操作是不是有点熟悉?
王离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夏无且不参与武将斗心眼,他在找人。
“阿唯呢?”
〈28〉
稚唯和韩信正站在一处树荫下。
“……就是这样。”
少年看起来比她大不了两岁,怕他记不住,稚唯重新总结了一下自己提出的建议。
“首先你要回家。你母亲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只有看到你,她才能‘想’活下去。”
“再根据我说的那些症状,给你母亲逐个排查,不用担心忘记,你临走时我会将条目都写到竹简上。”
“药材我也会给你,但不一定对症,所以能不喝就不喝。可以少吃的补药我会单独包起来,但切记不要把它们一股脑喂给你母亲,除非你想让她死!”
“虚不受补”“是药三分毒”的道理连一些现代人都不懂,稚唯没指望打消古代人的侥幸心理,她刻意将这一条说得分外严重,是要用孝道之准则压住少年别好心干坏事。
不过她低估了对方的心性,听到这种毫不客气又大逆不道的发言,少年只是脸色微变,便慎重应下。
“还有吗?”韩信问。
“有,”稚唯叹气,“条件允许的话,带你母亲去咸阳吧。”
韩信听懂弦外之音,皱眉确认道:“你要去咸阳?”
稚唯点头。
韩信追问:“为什么?”
稚唯不想交浅言深,只道:“这很难解释。”
韩信其实并不关心理由,他只知道咸阳是秦国都城,离淮阴县很远,远到如果阿母有个万一,他都无法求助夏稚唯。
那他要如何找到另一个愿意给黔首耐心看诊的靠谱巫医?
韩信抬眼巡视了一圈,重点在那三个秦人身上停留片刻,又很快在引起对方警觉前收回视线。
他低声对稚唯道:“我可以带你走,就不能请你……”
话到一半,韩信又突兀住嘴。
稚唯注意到他脸色略有难堪,联想对方如今算是寄人篱下的状态……
想请她去家中看诊但囊中羞涩?
稚唯无意戳人痛处,平静地移开目光,微侧身,留给少年整理表情的空间。
半晌,韩信咬牙表达歉意,道:“是信冒失了。”
稚唯多少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拒绝你而去咸阳,不是因为诊金的问题,也不是秦军不允许的问题。”
她仰头看着被头顶树枝分割的天空,一如地面始终存在分裂隐患的家国,嘴上轻飘飘说着重若千钧的话。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去你家只能救一人,而我野心更大……吧。”
韩信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
野心?
她吗?
“不可以吗?”
像是听到了来自他内心的质疑,小女子轻快地笑起来。
“……”
韩信只觉得心底受到一点触动,还觉得有些荒谬、恍然、释然。
当他提出“若夏稚唯能救阿母,他日后必给予回报”时,芙阿嫂和丛阿兄的反应他都看在眼中。
觉得他在空说大话,或是不自量力吗?
可小女子尚可将野心挂在嘴边,他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凌云之志?
他热爱兵法武艺,渴望领兵遣将,希冀封侯称王。
他就是自负,觉得自己若有机会,一样能成就大事。
他就是不甘,不愿沦为汲汲营营的众生草芥。
他有错吗?
恰在这时,稚唯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她迟疑地转头看向少年。
“你刚刚自称,信?”
明明只是一个确认名姓的普通问题,韩信却像是听到了不一样的讯息。
“之前是信失仪,望夏女医见谅。”他正色道,并努力抚平粗布麻衣上的褶皱,两臂合拢,平向前伸,半躬身见礼,自称,“淮阴韩信。”
稚唯:“……”
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
还有,他是说自己叫韩信吧?
稚唯恍惚着,几乎是靠本能起手回礼,心里还有些不真实感。
[统。]
系统也很懵:“我在。”
[怎么回事?这几天又是遇到汉天子,又是遇到兵仙……]
稚唯控制不住问出最初那个问题。
[你确定我的时空委托任务是让秦始皇寿终正寝吧?是指名正言顺的那个寿终正寝吧?没有别的含义吧?]
“……虽然但是,”系统无语道,“你用错成语了。”
名正言顺是什么鬼?
“请停止危险的脑补!还有,不要诬赖我们,”系统理直气壮地反驳,“你能见到什么人都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啊!”
稚唯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这种“遇见”实在是太巧了,她难免会发散思维。
而且她遇到的刘季至少是个成年人,思想、行为、性格都已经基本定型了。
韩信却……
想起对方如今的境遇,稚唯悄眼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兵仙,强行忍住那些不应该存在的好奇心。
她不该轻易多言。
而直到这时,稚唯才想起她还未换掉裙摆泥泞的衣裳,而韩信同样。
如此见礼,这可真是有几分滑稽。
大概韩信也发现了,眉目间染上一丝压不下去的羞赧。
只是稚唯有更在意的事情。
她想了想,对韩信伸出手。
“介意我把个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