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我们都是颜色不一样的海

庆余年 猫腻 7151 字 2024-05-18

庆国自血火中生出,从一个边隅小国发展成如今天下第一强国,靠的便是不停的征边,不停的战争,尤其是二三十年前,皇帝陛下亲率大军南征北伐,才打下了如今庆国的疆域与强盛。开边拓土这四个字,早已成为庆国人血液中的一分子,不论是贪官还是清吏,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士子腐儒,他们都热切地渴望着南庆能够一统天下。

只是这二十年前,天下三大势力鼎立,庆国已经安静了太久,拓边的热情被压抑了太久,所以大东山事后,知道敌国的两位大宗师再不成为障碍,这些热情全都爆发了出来。

东夷城收入大庆疆土版图!

这不是征服南诏,也不是西侵草原,也不是与北齐来来回回的小战争,割下些许土地,而是实实在在是征服了一方大势力!

除了当年陛下三次亲征北伐,将大魏打的支离破碎,尊定庆国千秋之功业,能够征服东夷城,毫无疑问是庆国拓边史上,最光彩的一笔!

所有的官员像看着神仙一样的看着范闲,眼中满是炽热的神情,不废一兵一卒,仅仅靠着谈判,就能为庆国谋取如此大的利益,他们已经找不到什么言辞来形容自己的感觉,他们甚至在心里想着,皇帝陛下真是有先见之面,在两年前便准备封小范大人为王爷。

小范大人今ri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不说裂土,至少封王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那位年纪约有些老迈的礼部侍郎,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惊天的喜讯,激动的满脸通红,嗓子里咯登一声,堵了口中痰,居然就这样看着范闲倒了下去!

…………范闲走出了热闹异常的使团驻地,脸上却没有丝毫喜sè,依道理论,能够说服四顾剑,压服北齐小皇帝,用这种相对和平的方式,将东夷城纳入庆国的属地范围,肯定是他这一生能够做出来的最大事迹。可他依然快乐不起来,因为他知道四顾剑答应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凶险。

他已经交代了使团里的官员,东夷城方面负责谈判细节的,是剑庐首徒云之澜。云之澜在这件事情当中所持的立场,早已为众人所知,四顾剑选择他出来谈判,毫无疑问,是要用强硬的态度,为东夷城谋求最大的利益。

范闲不管这些,究竟实际上的统治,还是名义上的归顺,至少不是今年内需要考虑的问题,四顾剑死后,东夷城根本没有太多反对的力量,至于是五十年不变,还是五年不变,那是皇帝老子的决定。

一念及此,他的心情又黯然了起来。往陈园的密报,早已经发了出去,一直陷于沉默的影子也被他派人送去了江南内库疗伤,但能不能平稳地消化掉此事,范闲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走出使团大门,上了马车,范闲头痛地靠在窗边,看着东夷城内的繁华,这片繁华并没有因为两大国的使团到来而显得做作,也没有因为城主府官员的集体死亡而显得凄清,商人们逐利胆大的天xg,让他们显得百无禁忌,无比ziyou。

黑sè的马车行到了长街尽头,有三处去向,驾车的启年小组的成员请示道:“提司大人,现在去何处?”

“去海边。”范闲轻声回道。

马车用了很长的时间,才穿过了东夷城,躲过那些繁忙的运输队伍,与最热闹的港口背向而驶,来到了东夷城外最清静的那片银sè沙滩。驾车的官员跳下车来,将马车牵到一片沙滩之旁,忽然间发现沙滩上已经有了人,而且极为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身份,眼瞳猛地缩了起来,压低声音说道:“北齐人。”

范闲此时已经走下车来,他看着身旁的启年小组成员,笑了笑,说道:“我今天就是来找这些北齐人。“这名启年小组的成员,正是去年秋天时,范闲在青州城内遇到的那位。对于这些亲信的忠诚,范闲没有丝毫怀疑,在王启年和邓子越的两番调教下,这些亲信只认识范闲,甚至连宫里那位或许都不怎么在乎。

今ri要与某人面会,所以范闲没有带监察院的六处剑手,只带了这名亲信。这名启年小组成员愣了愣,极聪明地没有再问什么,牵着马车去了一个僻静处,守侯在青sè的树丫之下,闭目假睡。

范闲踩着软软的沙滩,一步一步向着海边走去。海边有几个人,正在看海,东海的浪花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温柔,轻轻地拍打着银sè的沙滩,绘成深浅不一的湿湿颜sè,配着海里不远处的一圈礁石和沙滩后的层层青树,看上去十分美丽。

范闲一拱双手,认真行礼道:“见过狼桃大人。”

狼桃平静地看着他,双手自然地垂在身边,两柄弯刀以链为绳悬在一旁,在海风中轻轻摆动。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心情十分复杂,表情却是异常平静,片刻之后,他让开了通往海边的道路,自己向着沙滩的远方走了过去。

范闲走到那位身着素sè长衫,一身儒雅之气十足的年轻男子身旁,负起了双手,与他一道看海。

司理理穿着一身美丽的淡黄衣裳,就像一个仙子般,微笑地陪在二人旁边。

那名年轻男子自然是北齐小皇帝,东夷之事北齐全败,他不可能离开上京朝廷,离开那把龙椅太久,今ri便必须离开了。

在使团里,庆国官员们兴奋激动之余,曾经担心过北齐会不会从中破坏,当时范闲没有回答,因为他马上就要与北齐的皇帝见面。

北齐皇帝两道剑眉依然是那般的直挺,双眼清湛坚毅,任谁也看不出他的衣衫之下是个女儿身。

他没有看范闲一眼,忽然抬起右臂,指着沧沧大海,用一种格外坚定的语气说道:“若朕是个男人,朕一定能一统天下,再征服这片大海!”

海浪忽然在此时大了起来,击打在远方海中的礁石上,激起如雷般的巨声,将北齐皇帝这句充满信心却又充满不甘的话语吞没。

四顾剑没有下令,让剑庐的弟子杀死范闲,甚至连那个胆大妄为到刺伤自己的监察院刺客首领也放过了。这个事实,让剑庐里的弟子们感到了一丝诧异以及震惊,而沉默着从剑庐里走了出来的云之澜,心情更是沉重。

他看了看四周,三师弟和四师弟都留在了庐内,似乎师尊大人有什么话要交代他们。云之澜忍不住看着西方的落ri,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两位师弟最尊敬自己,也参与到了软禁十三郎,伏击范闲的行动之中,师尊此时把他们留了下来,难道是要问这件事情?

以他对四顾剑的了解,师傅若真的是想处置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怕根本不需要调查什么,询问什么,直接就让自己自尽,只怕自己也很难生出反抗的勇气。

淡淡的暮光照耀在剑庐首徒的脸上,有些黯然,有些无奈,今ri城主府满门尽丧,已经充分表明了四顾剑的态度。这座东夷城的城头之上,再过些时ri,只怕就要换上李家王朝的龙旗了。

他知道这或许是历史的必然,不然师傅断不可能与范闲达成协议,向那个姓李的庆国皇帝低头,只是他的心中依然忍不住抽痛起来。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东夷城内的一方大势力——城主府,如今全部变成了血泊之中的死尸,四顾剑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统一了整个东夷城上层社会的思想,震慑住了庐内所有弟子的心思。而城中那些不计其数的商人和伙计们,想必也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毕竟打仗从来不是商人们喜欢的一项娱乐活动。

云之澜微眯着眼,看着上方的山居,北齐的那位皇帝陛下,此时已经在狼桃和何道人的守护下,沉默地回到了山居之中,他不知道这些北齐人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自己暗中与对方达成的协议,是该就此中断,还是继续前行。

接下来,山居的闭门拒客,让云之澜复杂的心情更加复杂,北齐皇帝陛下千里迢迢冒险前来,必定是存成付出极大代价也要毕其功于一役的态度,为什么被范闲掳进剑庐之后,这位皇帝陛下似乎就此认输,不再继续尝试撕破东夷城与南庆之间的关系?

云之澜站在山居之外,与狼桃轻声说了两句,有些黯然地向着山下行去,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想着,范闲此人,究竟有什么神妙的本领,竟然能够压的北齐一方不能动弹?

他始终还是不相信范闲有这个本事,暗想应该是师尊大人向北齐皇帝清楚地表明了态度,才让北齐人变得有些绝望起来。回头望了一眼暮sè中的剑庐,云之澜的神情极为凝重,略顿了顿后,向着东夷城内走了过去,他永远不会背离剑庐的意志与东夷城的利益,只是今夜的东夷城人心惶惶,缺少了城主府官员的疏通压力,他这位剑庐首徒,只有被迫无奈地开始cāo持起政务。

…………与云之澜想像的相反,北齐人没有绝望,更准确地说,北齐那位姓战的皇帝陛下没有绝望,她冷漠地坐在窗边,看着窗边如燃烧一般的花朵,想着这两天来的遭遇,不禁有些心神摇荡。她幼年时,被太后抱在怀中,坐上了龙椅,从那一天之后,她便不知道什么叫做畏惧,什么叫做绝望。

处于什么位置上的人,应该拥有相应的判断力,小皇帝知道在争夺东夷城一事上,她已经输给了范闲,而且输的十分彻底,没有一丝扭转局势的可能。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四顾剑之所以会选择南庆,并不是因为这位大宗师对南庆有什么好感,而仅仅是因为范闲这个人的存在,似乎可以为东夷城将来的存续,带来更多一丝的保障。

最最关键的问题,还藏在四顾剑的心里,聪慧的北齐小皇帝沉思许久之后,隐隐抓住了那个关键,虽然她仍然不知道细节,但却猜到,四顾剑将来一定会给范闲惹出一个大麻烦。

范闲的麻烦,就是庆帝的麻烦,就是北齐的福音。虽然她心里清楚,如果范闲真的够心狠,自己便只能成为对方手中的木偶娃娃,问题是范闲从来不是一个够心狠的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女人。

那天夜里的事情,让小皇帝觉得有些屈辱,有些刺激,有些兴奋,有些新奇,而事后想来,似乎也有极大的好处。

范闲以此控制小皇帝,小皇帝何尝不是以二人间的关系,让范闲陷入极其为难的境地之中。小皇帝缓缓转头,冷漠地看着坐在床边的司理理,开口说道:“爱妃,为朕梳头。”

加上范若若,北齐这边有三个半女人,小皇帝一边平静地享受着司理理的玉手轻梳,一边沉默想着,三个半女人,对上一个有潜在裂痕的父亲,范闲应该怎样做?

…………范闲此时人在剑庐深处,站在门外,平静地看着榻上的四顾剑。影子醒过来后,自行觅了一个地方去养伤,身为一名顶尖的刺客,他们总是有舔舐伤口的最后巢地,范闲并不担心此点。

在暮sè中,他再次迎着剑庐诸人如剑一般的目光,走入剑庐深处,为的是要处理先前北齐小皇帝想到那点——四顾剑有可能在将来给自己带来的大麻烦。

王十三郎咳了两声,看了他一眼,端着热水盆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说什么。范闲转过头,看着他后背上的血渍,忍不住笑了起来,先前那幕背师的场景,让他确认了四顾剑对于这位幼徒的宠爱。

包括先前门内的热血盆,毛巾擦身体,哪怕是一位大宗师,有时候也只不过像个被孝子服侍的可怜老头儿。

四顾剑越宠王十三郎,范闲的心越安定。他咳了两声,清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迈过门槛,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望着紧闭双眼的四顾剑,开口说道:“影子不会接手剑庐。”

此时剑庐深处的房间群一片安静,除了院中的王十三郎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停留在此间,就连那些贴身服侍四顾剑的剑童们,也早被赶到了前庐。

这句突兀的话语,就这样在安静的屋内响起,袅袅扬扬,许久没有停歇,来的毫无道理,说的莫名其妙。

影子是一心想杀四顾剑的人,是南庆监察院的官员,范闲却很认真地对四顾剑说,影子不会接手剑庐?难道四顾剑会让影子继承自己在这世间最宝贵的遗产?

而令人震惊的是,四顾剑却并没有耻笑范闲的这个推断,缓缓地睁开双眼,眸子里带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沙哑着声音说道:“为什么他不能?”

…………范闲的心微微抽紧,没有想到一句话下,这位大宗师就直接袒露了心迹,他不由苦涩地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因为他是我的人。”

“你是半个东夷人,他却是整个东夷人。”四顾剑复又缓缓闭上眼睛,说道:“他是我的亲弟弟,他是我剑庐真正的大弟子,我死后,剑庐不由他接手,难道交给你?”

“我?”范闲耸耸肩,说道:“我有自己的师傅,而且我也没有开宗立派的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