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九月里

庆余年 猫腻 6578 字 2024-05-18

大臣们顿时停止了寒喧,有些多余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便往宫门里行去,大约是来惯了的缘故,他们对宫门处长枪如林的禁军和内门处的带刀侍卫是看都懒得看一眼,片刻间超过了那三位太监,昂首挺胸,颇有国家主人翁的气概。

范闲初次上朝,却不方便与父亲走在一列,只好有些可怜地拖到了队伍的最后,与那三位太监一路往里面走去,领头的太监还是那位相熟的侯公公,但范闲此时却不敢与他轻声说些什么,更不可能——毫无烟火气——地递张银票过去,于是只好向着他微微一笑,以做示意。

很久以后,侯三儿还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自己从一开始就认为范大人是个值得信赖的靠山呢?最后他归结为,范大人每次看自己的时候,那笑容十分真诚,并不像别的大臣那般,有用得着的时候,便对自己刻意温暖,其余的时候,虽也是亲热笑着,但那笑容里总夹着几丝看不清楚,让人有些不舒服的鄙夷味道。

—————————————————————————范闲第一次参加朝会,不免有些紧张,但站在文官之列的最尾,离着龙椅还有很远,如果不是他内力霸道,耳目过人,只怕连皇帝说了些什么也听不到,明知道龙椅上的那位中年男子一定会注意自己,但他依然还是稍微放松了些,开始打量起太极宫的内部装饰。

虽然入宫了几次,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后宫那处陪娘娘们说话,陪婉儿游山,这太极宫是皇宫的正殿,只是远远看过几眼,并没有机会站到里面,今ri进来后一看,发现也不过如此,梁上雕龙描凤,画工jg妙,红柱威然,阔大的宫殿内清香微作,黄铜铸就的仙鹤异兽分侍在旁,但比起北齐那座天光水sè富贵清丽融为一体的皇宫来说,终是逊sè不少。

不过这处殿内别有一番气息,似乎是权力的味道,从那把龙椅上升腾起来,让众臣子心中敬畏。

与龙椅无关,那把龙椅上坐着的中年人才是这种气息的源头,虽然他的宫殿不如北齐宏丽,食用不如东夷城讲究,但全天下的人都清楚,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

朝会的主要议题,自然离不开大皇子与使团,不过却不是说的城外争道一事,就算都察院的御史有心针对此事做些什么文章,但今ri也不可能拿出奏章出来,不是那些御史没有一夜急就章的本领,而是如此急着上参,只怕反而会露了痕迹,让陛下心中不喜。

今次朝会议论的是西路军今后的安置,以及将士们的请功封赏之类,大皇子已然封王,但他手下那十万将士总要有个说法,这一点由枢密院提出,没有哪位朝臣会提出异议,虽说如今陛下深重文治,但庆国毕竟是一个以武力起家的彪悍国度,谁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与军方过不去。

而使团的事情,在汇报完了一路之事,由鸿胪寺代北齐送礼团递上国书,呈上新划定的天下舆海图,看着图上渐渐扩张的庆国疆域,一直显得有些过于平静的陛下,眼神里终于多了一丝炽热之sè。

群臣识趣,自然要山呼万岁,大肆逢迎,而枢密院的大老们也自捋须骄然,这都是军中孩儿们一刀一枪,拿血肉拼回来的土地啊……此时,自然没有多少大臣意识到,在谈判的过程之中,鸿胪寺的官员,包括辛其物、范闲在内,还有监察院的四处,在这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就算他们意识到了,也会刻意忽略过去。

范闲看着朝中众臣发自内心的高兴,自己的唇角也不由带上了些许微笑,毕竟自己也曾经在这件大事中参与了些许。他心想,如果不是长公主将言冰云卖了出去,只怕庆国获得的利益还要大些。不过这位长公主殿下反手将肖恩折腾回北齐,便让北齐朝廷渐生内乱之迹,君臣离心,也是极厉害的手段,两相比较,只是短线利益与长线的差别罢了。

…………天下最有权力的那个中年男人,在一阵内心强抑不住的淡淡喜悦之后,马上以极强的控制力回复了平静,撑手于颌,面带微笑,侧耳听着臣子们的颂圣之语,眼光却极淡然地在臣子队列的后方扫了一下,看见那个小家伙脸上的微笑后,他的心情不知怎的变的更好了些。

他挥了挥手,阶下的秉笔太监与中书令手捧诏书,便开始用微尖的声音念颂已经拟好的诏文。由于军中将士的封赏人数太多,而且还要征询一下大皇子与军方大老的意见,所以要迟缓些时ri,这篇诏书主要是针对使团成员的封赏。

殿上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大家知道出使回国之后,只是一般例行赏赐,众臣并不如何关心,只是竖着耳朵在太监的尖声音里抓范闲这个名字。

“……一等男爵,正二品。”

群臣纷纷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看来陛下还是有分寸的。不论与范家的关系如何,这些大臣们都不愿意范闲这么年轻便获授太高的爵位,大家考虑的方向不一样,立场不一样,但想法却极为接近。

辛其物、范闲诸人早已跪拜在殿中,叩谢圣恩完毕。便在臣子们准备听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之时,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之上,淡淡说了句:“你们几个留下。”

陛下眼光及处,是离龙椅最近的几位朝中高官,林若甫辞了宰相之后,朝中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接替,所以眼下内阁事宜,都是由几位大学士和尚书们协理着在办,这些天朝会后陛下时常会留下他们多说几句,今ri太子与大皇子也在殿上,自然也要留下来议几句,所以臣子们并不觉得异样,请圣安后纷纷往殿外退去。

然后这些大臣们听见了一句让他们感到无比嫉妒与羡慕的话。

“范闲,你也留下。”

一等男爵,正二品。

范闲在心里琢磨着这爵位的轻重,担心受爵会惹出一些非议来。其实这也是他过于小心谨慎了些,虽然出使北齐在明面上不是什么艰险事,但毕竟也算是趟苦差,chun初朝议上陛下驳了林宰相与范侍郎的面子,硬将他踢出京都,虽说事后将范建提成了尚书,但此时再给范闲加个男爵的封位,在世人眼中,也只是对范府的第二次补偿而已,没有人会觉得太过惊奇。

更何况自从入京之后,世人皆知,之所以宫中那位万岁爷对范家的小子欣赏的厉害,一大半的原因便在所谓文采之上,恰好迎合了圣上励行文治的大方略,范闲此次在北齐又挣了一马车书的面子回国,陛下自然是要赏的。

虽说以范闲目前的职司来说,也瞧不大上区区男爵,但封爵终是论亲论贵,对于行事来说,总是会有些好处,他望着父亲说道:“旨意大约什么时候下来?”

此时父子二人已经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范闲拣此次出使行程里不怎么隐密的部分讲了些,每当要涉及院中事务时,还未等他面露为难之sè,范尚书已是抢先摆手,让他跳了过去。

其实说到底,范闲自幼生长在澹州,入京后也极少与父亲交流,说话的场所竟大部分是在这间简单而别致的书房内,所以论及感情,实在是有些欠奉,但不知怎的,此时他看着范建鬓角华发渐生,又联想起北齐那些当年的风流人物已然风吹雨打去,心头却是黯然之中带了一丝欠疚。

院长大人说的对,司南伯不欠范闲什么,范闲欠他许多。

“明天入宫,大概便会发明旨。”范尚书闭着眼睛,喝着柳氏每夜兑好的果浆,似乎颇为享受,“这次在北面你做的不错,陈院长多有请功,陛下也很是欣赏。”

范闲心想此行北齐,除了自己的那些隐秘事外,其实根本没有为朝廷做些什么,包括言冰云的回国,也只是顺路之事,绝对不能算是出力,不由苦笑道:“其实这一路往返,我实在是没有做什么。”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才真是做的不错。”范尚书缓缓睁开了眼睛。

范闲心头微凛,以为父亲是要借机教训自己在京都城外与大皇子争道的事情,不料范建竟是对此事一言不发,反而将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以往与你说过许多次,不要与监察院靠的太近,没料到你竟然不听我的,被陈萍萍那老狗骗上了贼船……”

说到此处,范尚书似乎是真的有些不高兴:“安安稳稳守着内库,这在旁人看来,是何等难得的机会。”

范闲苦笑道:“孩儿倒是想,问题是您也知道,信阳那位可不甘心就这么放手,而且抢先挑起事来的也是她,我如果不入监察院,怎么能和这等人物抗衡。”

范尚书叹了一口气,心想这件事情上确实是自己考虑的不周,没有想到长公主殿下的反应会如此强烈,只好摆摆手说道:“她毕竟是陛下的亲妹妹,太后最疼的女儿,婉儿的亲生母亲,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这话范闲信,虽然他并不相信父亲只是一位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吞的人,但也知道他对于皇室的忠诚是绝无二话,只是在允许的范围内为这一家大小谋求自己的利益,而且父亲一直强力要求自己远离监察院,也是不想自己牵涉到京都那些异常复杂y险的政治斗争中。

只是……内库是钞票,官场是政治,而钞票与政治向来是一对孪生子,想来父亲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这一条定律。不过不论如何,范闲对司南伯的用心也自感激,说道:“请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会小心谨慎。”

范建有些满意他的表态,问道:“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去示弱,弱者本来就是孱弱之辈,哪里用得上一个示字,你自己考虑吧。”

范闲明白父亲的意思,笑了笑,忽然想到另一椿事,问道:“父亲,回京后能不能还让高达那七个人跟着我?”

范尚书看了儿子一眼,一向肃然的眼眸里却现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你也知道,为父只是代皇家训练管理虎卫,真正的调配权却在宫中,你若想留下那几名虎卫,我只好去宫中替你说说,不过估计陛下是不会允的。”

范闲苦笑了一下,他心里确实有些舍不得高达那七名长刀虎卫,身边有这样几个沉默高手当保镖,自己的安全会得到极大的保证,在雾渡河外的草甸上,七刀联手,竟是连海棠也占不得半分便宜,这等实力,较诸监察院六处的那些剑手来说,还要高了一个层级,更遑论自己最先前组建的启年小组——启年小组是他最贴身忠心的力量,虽然在王启年的调教下,不论是跟踪情报还是别的事务都已经慢慢成形,只可惜武力方面还是弱了些。

但他也明白,虎卫向来只是调配给皇子们做护卫用,像西路军的亲兵营里就有几位,那是负责大皇子的安全。虽然圣上偶尔也会将虎卫调到某位大臣身边,但那都是特殊任务,比如自己的岳父林宰相大人辞官归乡之时,圣上便派了四名虎卫随行,这是为了表彰宰相一生为国的功绩,而且要保证宰相路上的平安,等这具体事务完结之后,虎卫便会重新回到京中,消失在那些不起眼的民宅里。

范闲知道这么多,是因为范建一向负责替陛下cāo持这些事情,使团既然已经回京,那些虎卫再跟着自己,被皇家的人知晓了,不免会惹出一些大麻烦来。

范尚书看着儿子脸上流露出的可惜神情,不由笑了笑,心想这孩子虽然颇有其母之风,才力实殊世人,但毕竟还只是个年轻人罢了,他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你走的ri子,那个叫史阐立的秀才,时常来府上问安,我见过几面,确实是个有才而不外露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