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6、大梦方醒(二)

“可是多宝阁建立至今,还不到三千年?”

三千年,多宝阁的航空母舰就算全身都是天才地宝敲出来的,也绝不可能修出灵智合道。

更何况,百里阁主是位节约成本的生意人,根本给航母用的就都是生铁。

邢铭摇头笑笑:“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的样子,还是一艘传统的浮空宝船。”鬼修苍白修长的手指抬起来指了指空中的幻影,“他穿的是一身宝蓝色战甲。”

杨夕不明所以的望向邢铭。

邢铭的语气轻轻的,带着某种发自内心的尊敬:“他不是这艘船的船灵,船灵是我们对他的称呼,船体是他的愿力幻化出来的。”

杨夕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是什么意思。

“他已经死了,却还会学习?”

邢铭仰头看着船灵,深深点头。那正是船灵令人尊敬原因。

“三师弟年轻的时候任性,偷了人家多宝阁一艘航母,想要藏到这里来。结果他的航母被云雷劈下去了,这艘船却从此就变成了这个模样。”

杨夕听得快要呆住了:“那衣服呢?”

邢铭道:“不觉得他的衣服很像仙灵宫的制式么?虽然没在这里碰过面,但仙灵宫里的谁,偶然来到此处,被船灵看见了衣服,也是可能的。这片云海里的奇迹,我并不觉得它会是昆仑独守的秘密。”

杨夕闻言仔细看了看,果然与仙灵宫的制式袍服有些相似之处。

他们正说着,就发现船灵脚上的白色法鞋渐渐有了变化,鞋面渐渐的变窄,颜色渐渐的变深,质感也从质料高级的白色丝绢渐渐有了几分蒿草模样。

杨夕整个人一愣,低头去看自己脚上的草鞋。

邢铭露出一个惊异的神情:“想不到它喜欢这样的款式,枉我每次来这里,都特异换过不同的衣装,一次也没能入了它的法眼。”

杨夕嘴角抽了抽,忽然意识到身旁这位战部首座,实在是有一个颗闷骚的灵魂。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草鞋,又抬头看看船灵前辈露出来的脚趾头,一点点朴素的快乐从心底里漫上来。哟,瞧吧,身边有个人费尽心机都没有得到承认,但是我被承认了呢。

但是杨夕决定什么都不说。

杨夕问了邢铭另外一个问题:“他既然这么强,为什么把坐化前的愿力,留在了这里?”

渺无人烟的云海里,生前死得默默无闻,死后仍然寂寞冷清。

邢铭:“他不是坐化的,船灵是在此处,渡劫而死。”

杨夕回头看向邢铭,有些不可思议:“天劫对灵修,不是向来以宽容著称?”

“那一定不包括,不听话的灵修。”邢铭以仰视的姿态,瞻仰着空中只剩了一个幻影的前辈,缓缓道,

“据我猜想,他一定是个与众不同的灵修。太聪明,喜欢读书,终于从简牍的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隐秘,于是他知道,天道不会放过他了。他为自己选择了最佳的死亡地点,来到这里,渡劫而终,并且给后人留下了线索和退路。

“那一定是这世上,极少人才会感兴趣的秘密,而每一个感兴趣的人,都一定会来到这里。看到他留下的东西。”

邢铭指了指脚下,航空母舰刚刚离开的那一片乌云的空洞:“整个云海里,那样的空间只有这一处。非天劫不能开辟出来。”

杨夕不禁追问:“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他的笔记还在这里,你看过就会知道了。”邢铭没有正面回答杨夕的问题,也没有告诉杨夕,船灵的笔记在什么地方。收敛了怀古的心神,他带着杨夕,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位于船尾的一间静室里。

“我们在这里呆上三个月,你有的是时间去研究船灵的笔记。现在,我们让我们先来讨论一下正事。”邢铭在一团七彩的小蒲团上坐下来,指了对面的青色蒲团给杨夕,待杨夕坐定后,才郑重其事的开口,

“关于修真界的这场内战,蓬莱天羽与昆仑仙灵之间,你怎么看?”

杨夕早知这问题不可逃避,心中也有了既定的想法,她并不怀疑自己的认知,也本以为可以很坦荡的面对所有人。然而面对昆仑首座那双黧黑的眼瞳时,才发觉,并不是那么容易出口的。

“你呢?邢师叔,你怎么看?”

“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杨夕。”邢铭的态度,前所未见的强势,“如果我让你感到不适的话,事后我道歉。但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在那之前,我必须先确定一下,你现在还是不是一个昆仑。”

杨夕垂下眼睛,拳头攥了几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我很抱歉,邢师叔,我真的很抱歉。如果你希望得到的答案,是我仍旧心向昆仑,愿意为了昆仑的立场去上阵攻打天羽的话,我恐怕让您失望了。

“我以为,这场战争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此。”

邢铭神色不变的看着杨夕:“那你认为,它的问题在于什么?”

杨夕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斟酌邢铭的问话,是否是真的在询问。又或者只是等她说出一个答案之后,就跳起来把她拍死。

许久之后,终于道:“资源,人口。现在想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需要亲手造下那么多杀孽之后,才开始这样思考。其实这本该是显而易见的。

“是仇恨蒙蔽了我的眼睛,也许对于一个始终觉得自己境遇悲惨的人来说,相信这世上有一个恶意的坏人,是他的邪恶、贪婪、野心,处心积虑的导致了自己的悲剧,这个复仇终究是可实现的。而她自己的心里也容易接受一些,我可怜,我倒霉,那恶人如此穷凶极恶,这事件终究还是小小的概率。

“这样她就不必去承认一个事实——这个世界本身是黑色的,如同一个漫长的永夜,没有光明。”

“这让他们感到绝望。”杨夕静静的说着,不卑不亢,“无处使力,恨无可恨,不知从何处下手,问题似乎就变得不可解决了,远远比任何一个实际存在的,甚至是虚无缥缈的敌人都更高不可攀。”

“你思考的结果呢,杨夕?”邢铭问,“你仍然感到绝望吗?”

“是,我仍然绝望。”杨夕抬起头,眼底一簇幽蓝的火焰一闪而逝:“但我并不惧怕绝望,既然我已经知道它是真相,那么再残酷我也会面对。世界就只有那么大,资源就只有那么多,然而普天之下的修真者前仆后继,各大修真门派甚至凡人国家都想绿着眼睛发展自己。”

“可是不够啊!”杨夕说,“贪婪不是罪过,野心也从来不是罪过。没有开荒者的贪婪和野心,我们至今可能还生活在茹毛饮血,祈求神恩的麻木之中。”

“战争无法止息的真正问题在于,六道众生的进取之心百万年没变,然而这世界之中,却已经,没有那么多荒地可以开垦了。”